焦大是個戲份很少,印象很深的奴才。焦大的戲,出現在第七回,"送宮花賈璉戲熙鳳,宴寧府寶玉會秦鐘"。寥寥幾筆,勾勒出一個惡奴形象,十分成功。
話說當日鳳姐和尤氏、秦可卿婆媳斗牌作樂,天色已晚,忽聞叫罵聲起。原來"外頭派了焦大"去送小秦相公回家,焦大不滿。
焦大為何不滿?為何敢不滿?即使不滿,如何敢破口大罵?
原來,焦大曾經有功于賈府。按照尤氏的說法:
"從小跟著大爺們出過三四回兵,從死人堆里把大爺背了出來;得了命,自己挨著餓,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;兩日沒得水,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,他自己喝馬尿。"
因為有這樣的功勞,"祖宗"都對他"另眼相看"。不把他當成普通的奴才。
寧府能不能進一步開恩,讓焦大"脫籍",不再當奴才?
不能!原因很簡單:當日隨軍出征的,肯定不止焦大一個家奴!都放了,就沒人了!何況,當時這些人都年輕力壯,忠心耿耿,怎么能放?再次,寧府正如日中天,焦大之流"打"江山的時候流血流汗,"坐"江山的時候,該享清福了,怎么肯走?
時間改變了一切:焦大的命太硬了。賈演、賈代化死了,跟他一樣有"軍功"的奴才死了,賈敬了做道士,他還活得好好的,躺在功勞簿上,天天小酒不斷,神仙似的,倚老賣老。
焦大對寧府的不滿理由十足:焦大我立了這么大的功!
寧府對焦大的痛恨十分明白:你個老不死!給你派活天經地義,何況就只是送個人,不用肩挑手提,為何派不得?
焦大說,NO!黑燈瞎火,哪一個派不得?偏要派我!何況大爺我剛剛喝了點小酒,正要舒坦舒坦!如何受得了這鳥氣?
賈蓉主子的地位收到挑戰,大怒說:捆起來!
焦大曾經是熱血青年,是不怕苦,不怕累,不怕犧牲的戰斗英雄。曾經深受領導賞識、敬重。但是,他忘記了一件事情:收到領導的重視,不等于你就是領導,接近權力中心,不等于你擁有權力。
焦大的悲劇還在于,他沒有死在主子前面,尤其沒有死在他曾經救過的,對他最好的主子寧國公的前面。歲月如梭,主子死了一茬又一茬,功勞被時間沖淡得幾乎沒了味道。
焦大打過仗,立過功,他是為了那份功勞而活著的人。當人們不再記得他的功勞,淡忘他的功勞的時候,他失去了"活著"的意義。于是,他用讓別人刺痛的方式,提醒別人:不把主子當成主子,不把同僚放在眼里,不服從組織安排的,一意孤行。他計劃著如何得罪整個世界--得罪了全世界,就是被全世界記住,即使被貼上一個標簽:惡人!也在所不惜!
焦大有功不假。可是,那是應該的--你是奴才,主子有絕對的話語權!你有沒有功,主子說了算!寧國府的不肖子孫甚至可能是這么想的:你對我并沒有功勞,你只是對我的上輩,上輩的上輩有功,憑什么要我"報恩"!
焦大不服,他瞧不起主子--那是你的先人,沒有他,就沒有你們!為了他,我付出了超過這個崗位的代價,甚至冒著生命危險。
焦大反抗。結果,被塞了一嘴的馬糞。
王熙鳳說,"還不早打發了這沒王法的東西。留在這里,豈不是禍害。"賈珍、賈蓉和鳳姐等人,是用"現狀"來評判焦大。他們不懂歷史,也不想去理歷史。
焦大威脅要"咱們紅刀子進去,白刀子出來。"
焦大覺得,自己手上有牌:他把秘密掀開一個口:
"每日家偷雞摸狗,扒灰的扒灰,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"。
柳湘蓮也說了一句很有名的臺詞:賈府里,除了門前的兩個石獅子是干凈的,其余的,都不干凈!
這種事情,賈蓉知道,全世界都知道。對一個公開的秘密,需要守護嗎?焦大能不能像美國中情局的叛徒斯諾登一樣,通過販賣"秘密",來維持余生?
賈瑞王熙鳳他們沒有給他機會。對歷史的閹割,導致對現實躁狂。當一部活著的歷史焦大即將老去的時候,當一個人把行為可能帶來的苦果都自己扛,好處卻供后人共享,犧牲在前進的路上的時候,不得不說,他,焦大很了不起的。